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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星谍世家》 作者:冰临神下
第一章理发师
标准星际纪元300年5月11日,七大行星的人类共同欢庆每年一度的地球日,热闹的场面跨越太空实时直播,虽有几分钟的延迟,无伤大雅。
与许多节日一样,这天原本是悲剧的纪念日——300年前,地球文明毁于一旦,只剩下少量人类在开发不久的行星上继续繁衍生息——年复一年之后,悲剧逐渐淡去,节日得以保留,成为能与元旦并列的重要日期之一。
最盛大的节日场面要数高空电磁烟花表演,黄昏时分,风轻云淡,高空开始显示五颜六色的画面,主题年年不同,持续几个小时,高峰时段,往往能够覆盖数十乃至几百平方公里,而且不止一处,保证各地的居民只要抬起头来,就能观赏到这一美景。
这也是几大行星比拼实力的时候,暗地里较劲,即使比不过,也不能显得太过虚弱。
“都是钱哪。”理发师邵云愿抬头看了一会,觉得脖颈难受,于是说了这样一句,转身回到店里。
此时此刻,邵云愿还不知道一个天大的馅饼即将掉落在自己头上。
他是翟王星人,住在翟京市的老城区,拥有一家不大不小的理发店,二十三岁时进入这个行当,一干就是二十多年,生意一年比一年稳定,身躯一月比一月宽厚,须发一天比一天减少,唯一不变的是手艺,还跟从前一样平庸,早已跟不上流行的时尚,店里的机器也都是十几年前的陈旧品。
对此,邵云愿自有一套解释:理发是机器做的活儿,人工理发不过是个噱头,忙了半天,与机器相比,只有百分之一的区别,可能还不如机器,真正的理发师应该是心理专家——心灵理发专家的简称。
说得直白一些,理发师的主业应该是陪客人聊天,邵云愿称之为“社交组织活动”,他就像聚会上掌控场面的主人,制造话题,引导话题,或是添油加醋,或是釜底抽薪,确保每一位客人都能参与进来,享受一两个小时的快乐。
吃这一套的客人不是很多,穷人对机器理发没有意见,只要价格低廉就行,至于能出得起钱的客人,还是愿意接受人工理发的“噱头”,为那百分之一的区别多付几倍、几十倍的价钱。
邵云愿搬出老城区、进军新中心的梦想一直没有实现。
他早已习惯“生活不会再有起色”这个有些悲哀的念头。
店面不大,布置成半圆形,均匀摆放七张座椅,中间三张的背后立着理发的机器,一台算是完好,一台时不时会出些小毛病,给主客双方带来尴尬,另一台沦为摆设,修不好,也没有被挪走。
因为是假期,客人比平时多,七张椅子都被占用,多是附近的老邻居,习惯在这里理发、聊天,这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少数爱好之一。
有两名陌生客人,他们看样子还都年轻,与店里的衰败气象格格不入,却没有年轻人的朝气,坐在那里几乎不动,也不开口参与交谈,目光极少与人接触,像是在街上走累的游客,以理发为借口,进店里休息一会。
无论怎样,他们走的时候都要付钱,这是邵云愿没有开口撵人的唯一理由。
其他五人都是熟客,正热情地争论哪里的烟花表演最为精彩。
争论进行一阵了,正进入无聊阶段,谁也不能说服对方,语气中渐渐多了一些火气。
邵云愿回来得正及时,立刻转移话题,“说来说去,用的是电,花的是钱,今年是七星比拼,明年可就是八星喽。”
即便是在全民欢庆的一天,“八星”仍是极具热度的话题。
“真是意想不到,三百多年前开发的一颗行星,按理说要么早被证实开发失败,要么被遗忘得干干净净,怎么突然间就冒出来,说是已进入成熟阶段,可以接受人类移民了呢?我觉得不对劲儿,这里面大有蹊跷。”邵云愿补充道,为话题指明方向。
“阴谋”总是吸引人心,一人开头,众人紧随,顺口开发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理论。
比阴谋更吸引人心的是财富,话题很快转为新行星的价值,时不时有人目光呆滞几秒钟,那是他在通过体内的芯片检索刚刚出炉的新闻,为聊天增添新材料。
天大的馅饼就在这时露出诱人的一角。
“嘿,看到了吗?”一名熟客兴奋得音调骤高,“星联刚刚做出决定,将要参照继承法确定新行星的所有权!”
“哪家公司这么幸运?怕是早就不存在了吧?”
“不是公司,是拥有公司的某个家族,或者就是某个人……”
突然间,店里的人不约而同闭嘴,同时进入目光呆滞的状态,大量新闻像火山喷发一样出现在网络上,标题后面全带着至少一个惊叹号。
“宜星公司……没听说过。”
“公司早就没了,有个大股东,还有许多小股东,获益最多的应该是大股东吧?”
“当然。大股东姓邵,继承人……说是正在确定,但是肯定会有。”
“整整一颗行星啊,那上面的机器,还有光业农场,全归邵家?这也太离谱了吧。”
“三百年了,邵家的后代得有一大堆了吧?再说还有其他股东呢,子子孙孙,怕是得有几十万人。”
“刚出的新闻,说新行星是邵氏当初以家族资金开发的,不归宜星集团所有。”
“整颗行星只归一家人所有?真是……咦,老云,你不是姓邵吗?该不会是继承人之一吧?”
“哈哈……”邵云愿笑得有些假,“我要是继承人,给你们每人一张终生免费理发券。”
“真是小气。”
“外面天都黑了,老云还做白日梦呐。拥有那么大一家公司,邵氏后人现在也该是大家族,怎么会做理发的行当?”
客人们大笑,邵云愿跟着嘿嘿地笑,接受嘲讽原本就是重要的工作内容,他习以为常,今天却有几分不自在。
客人们聊了又聊,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,一一离开,那两名陌生的年轻人最后起身,乖乖付钱,没说一个字的废话。
邵云愿勉强保持镇定,其实已经魂不守舍,失去了大半判断力,没有注意到陌生客人临走时投来的奇怪目光。
入夜刚刚一个小时,外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,半空中的电磁烟花还在延续,邵云愿没有心思再做生意,锁闭门户,关掉灯光,遮蔽窗口,翻箱倒柜,找出许久不用的微电脑,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,开始搜索家谱。
他很谨慎,没用体内的芯片。
邵氏没有现成的家谱,得通过一份份出生证明向上回溯,而且只能查找本人的谱系。
半小时以后,邵云愿中止微电脑运行,呆坐不动,半天才回过神来。
确认无误,他真是那个邵氏家族的后人,巧合的是,宜星开发集团在地球时代的董事长叫邵新愿,与八世孙的名字只差一个字。
这位董事长似乎只有一个孙女幸运地躲过一劫,流落到翟王星,邵云愿就是她的后人,几经辗转,总是顽固地保留“邵”姓。
“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。”邵云愿身上忽然间出了一层细细的透汗,手臂一松,微电脑掉在地上,他跳立起来,没去拣地上的东西,而是绕圈行走,步伐既大且快,小小的店面越发显得局促。
还有许多事情无法确定,比如邵氏的后人究竟有多少位?继承权如何分配?星联的决定会不会再次改变……
可喜悦已经膨胀起来,充满心室,溢出身躯,正到处寻找空隙想要冲出房间。
“没准是一场空。”邵云愿喃喃道,必须给自己浇一点凉水,可无论如何没法保持冷静,于是开锁推门,加入到外面的人群中去。
街上挤满了人,车辆像粘稠的糖浆一样缓缓流动。
半空中的烟花表演还没有结束,这时出现的是一艘巨型宇宙飞船,长达十几公里,近乎悬浮不动。
真正的飞船不可能如此靠近行星,这艘幻象极为逼真,似乎随时都会重重地压在城市上头。
邵云愿原本对飞船不太感兴趣,这时却抬头欣赏好一会,因为他突然想到,自己可能即将拥有这样的一艘庞然大物。
不止是飞船,一切在他眼里都有了不同含义,比如这街上的行人与车辆,不久前还是他生活的一部分,现在却变得渺小许多,邵云愿甚至觉得是在“俯视”众生。
有人撞了他一下,扭头咒骂一句,责怪他不该无缘无故站立不动。
邵云愿微笑以对,懒得回应,他的思绪正在飞往那颗尚未正式命名的第八颗行星,哪怕只是占有万分之一的份额,也将是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,远远超出这条街上,不,整个翟王星上,所有个人的资产。
老城区遍布娱乐场所,大都廉价,邵云愿过而不入,去往三条街以外一家比较高档的酒吧。
这里的服务员都是活生生的人类,不像其它地方,收费、供酒全是自动系统,连个人形的机器都没有。
昂贵的价格没有挡住顾客,酒吧里挤满了年轻人,嘈杂声一刻不停地刺激耳膜,邵云愿挤在人群中要到一杯酒,站在柜台外面喝了一口,失望地发现并不比廉价酒吧更好喝。
长长的柜台后面共有五名侍者在忙碌,动作娴熟而高效,几乎与机器人一样。
只喝一杯酒,邵云愿匆匆离开,重新回到街上,默默地感慨韶华不再,想当初,他也曾与这些年轻人一样,成群结队地扫荡每一处游乐场所,半个晚上就能花光一周的收入。
他继续进出酒吧,一家接一家,最多喝两杯,远离自家所在的街区,以免遇上熟人。
今天晚上,他不想与熟人见面,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面了,他想,很快做出调整,有些人得见,尤其是那些曾经小瞧他的人。
他有过三次恋爱经历,都没能修成正果,他经常为此感到后悔,现在却只有庆幸。
“看到新闻,她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。”邵云愿小声说,为每一位前女友多喝一杯。
从第十家酒吧出来之后,他已经醉了,脚步踉跄,心思从云端稍稍跌回来一些,认认真真地考虑如何使用将要到手的财富,一间一间地设计未来的房屋……
不知不觉间,邵云愿深入老城区核心地带,这里全是比他还要古老的高楼,街道上到处都是积水的坑洼,但一些最好的小店就隐藏其中,物美价廉,经常能碰到有趣的人物。
邵云愿好久没来这里了,今晚,他要彻底放松一下。
他就是邵氏后人,就是一颗行星的继承人,对此,邵云愿已经确定无疑,相信很快就能得到官方的正式通知,到时候再也不会如此轻闲。
这一带的行人少了许多,经常隔着几十米才有一处亮光,邵云愿不怕,他对这里的街道了若指掌,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。
迎面走来一伙少年,大概七八人,邵云愿醉得再厉害,也要避让一下,成群少年向来是老城区三大公害之一,没人愿意与他们争路。
少年们没来由地哈哈大笑,明明已经擦身而过,其中一人转身向地上啐了一口,大声问:“老家伙,殡仪馆怎么走?”
少年们笑得更大声,邵云愿没敢回嘴,甚至没敢多看一眼,但是心里已经做出决定,新行星绝不欢迎这些人,更不会建一堆高楼大厦,若干年之后沦为无良少年的游乐场。
邵云愿被撞了一下,不轻不重,那人也不道歉,快步走过,看不清年纪与相貌,也不知是否那伙少年中的一员。
邵云愿靠墙站了一会,感到一阵阵的头晕,再喝一杯就回家,他想,却迟迟不能迈动脚步。
有人跑过来,粗鲁地一把抓住他的右臂。
邵云愿失去最后一点力气,顺墙慢慢坐下,借助昏暗的光线,他看到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孔,他很快记起来,这是黄昏时坐在他店里的两名陌生客人之一。
又有脚步声接近,另一名陌生客人也出现,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神情。
“是你动手!”后到者压低声音说。
“笨蛋,怎么会是我?”先到者松开手掌,后退半步,望向少年们消失的方向。
邵云愿感到奇怪,想要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,却是力不从心,他低头看了一会,终于认出衣服上的一大块深色居然是血迹,而他一点也没觉得疼痛。
真是奇怪,他想,再也没有抬起头。
两名陌生人互视一眼,突然拔腿就跑,方向相反,半空中的巨型飞船刚刚消散,正在呈现那颗有待继承的第八颗行星,个头缩小许多,上面的建筑仍清晰可见,甚至能看到缓缓蠕动的大批机器设备。
(今天正式发文,早一章,晚一章,这个月剩下的几天,每天一章,早上八点发,下个月开始一天两更。请大家原谅,我得花点时间重新适应节奏。)
第二章农场子弟
他长得很帅,有一副略显欠揍的神情,人们看见可爱的婴儿总想捏捏脸蛋,看见毛茸茸的小动物总想揉搓几下,据说这叫补偿心理,他就帅到这种程度,见者总想狠狠揍他一顿才能补偿心里的落差。
袁蜜语袁小姐第一次见到他,心里就产生这样的冲动,想要抓住那一头浓密而桀骜的头发,恣意地蹂躏一番,当然会手下留情,绝不弄掉一根。
那是在一次人数众多的聚会上,参与者全是朋友的朋友,热闹得很。
袁小姐立刻向朋友打听这名男子的姓名与来历,她有强烈的预感,这将是一生中只有一次的重大时刻,无论最终的结果是好是坏,都会改变她的命运之途。
只问了三个朋友,袁小姐就得到想要的信息,而且有些意外但又有些得意地发现,对方似乎也在打听她。
男子姓枚,名叫千重,重要的重,而不是重复的重,是名气象调查员——大家都不了解这个职业具体是做什么的,也不关心,只在意他在一群人当中有多么耀眼。
枚千重是那种天生的焦点人物,哪怕只是站在某处茫然四顾,也会惹来许多道或赞赏或嫉妒的目光,他早就习以为常,就像鱼回到水里一样自在。
姓名、职业之外,袁小姐还打听到他目前没有公开的伴侣,对她来说,这就够了,她决定立刻下手,因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可不少。
袁小姐是个有原则的人,所以先去找她当下的男朋友,打断他的高谈阔论,将他从一圈男子中间拽出来,平静地说:“我仔细考虑过了,咱们不适合,还是分手吧,祝你幸福,再见。”
男朋友没反应过来,呆立当场,再过一会,他就会发怒,可能会做出不冷静的举动,袁小姐并不害怕,因为所谓的不冷静,大概是当众哭出眼泪来,没威胁,有些尴尬。
在男友的尴尬影响到自己之前,袁小姐笑了笑,以示安慰,然后转身走开,路过吧台时拿起一杯酒,款步走向那颗耀眼的珠宝,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胆怯,更没有考虑若是遭到拒绝会怎么样。
她从来没遇到过“拒绝”。
这是一场电光石火般的爱情,双方都没有费力掩饰自己的内心,一拍即合,聚会将近结束的时候,两人已经落入彼此爱的陷阱里,在绝大多数人眼里,他们就是一对模范情侣,交往多时,值得祝福。
唯有袁小姐的前男友还不能立刻接受事实,倒在一个姑娘的怀里,一边抽泣,一边痛斥前女友的无情、无耻。
袁小姐和枚先生恋爱了,据她所说,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付出真情,从前只是排遣寂寞而已,枚先生没说得这么绝对,但是一言一语、一举一动无不透着浓稠的爱意,似乎她就是一切。
除了上班,两人每时每刻都腻在一起,爱情的火焰越燃越高,一时半会看不到尽头。
一个月后——居然只有一个月,袁小姐说她感到惊奇,因为她觉得两人已经认识几年了——枚千重邀请袁蜜语去见自己的家人,给一位长辈拜寿。
这是重要而敏感的转折,许多男女即使结婚多年,也没走到这一步。
袁蜜语想也没想就同意了,并且很遗憾地告诉枚千重,她没有别的家人,只有他一个。
他们放弃快捷的飞机,开一辆小车,带上十几件礼物,踏上行程,一路上游山玩水,几次突发奇想,乘兴前往附近的名胜一探究竟。
突发奇想的总是袁小姐,枚先生从不拒绝,迅速地重新制定计划,满足她的所有要求。
足足花了七天时间,他们才到达目的地,正好赶上次日的寿宴。
这也是袁小姐对枚先生十分满意的地方之一,无论中途加入多少改变,无论看上去多么随意,他总能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,该请的假期、该打的招呼、该买的东西、该预定的住处,一样不落。
枚先生的家乡是一座农场,光业农场,这里种植的不是庄稼,而是成片的太阳能发电板,远远望去,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,驶到近处,才能看见排排光板中间的小路以及草地。
“农场有多大面积啊?”袁小姐惊讶地问,她从小在城里长大,这是第一次参观光业农场。
“将近一万平方公里吧,一半是发电板,一半是其它设施。”枚先生微笑着回答,没有不耐烦,也没有讲述那些无趣的专业知识,这是许多农场人的毛病,说得太多,反而削减了参观者对农场的兴趣。
车停在路边,枚先生带着袁小姐进入“蓝海”深处,手牵手沿路游逛,景色单调,两人都不觉得无聊。
肌肤察觉不到风的吹拂,却有轰轰的风声一刻不停,习惯之后,风声变成辽阔的安静。
“我觉得咱们像是游在海中的两条小鱼。”袁小姐说。
“小小的鱼,比一根手指还短。”枚千重比划着。
他们遇见一队维护员,开着造型古怪的车辆,远远地就有人站起身挥舞手臂,喊出枚先生的名字,表明他到家了。
远发光业农场,也叫一场,此地居民们往往自豪地向外人声称,这里是行星上的第一座光业农场,比“翟王星”命名还要早几十年。
居住区只占农场的一小块面积,一条主街贯穿过去,格局与常见的小城镇无异,只是房屋显得更老一些,没有高层建筑,至多三层,通常是商业场所。
人口不满一万,彼此都很熟悉,枚先生的小车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,因为他要与太多的人打招呼,有时还要停下来,下车握手寒暄,然后热情地介绍袁小姐。
为了维持笑容,袁小姐脸都僵了,但她真心高兴有机会融入枚先生的生活圈子。
次日一大早,两人一块去给老人家拜寿,按辈分,枚先生要称他为太爷爷。
至少有二百人排队等候拜寿,从前厅一直排到院子里,长长的队伍绕了几个圈。
城里长大的袁小姐没经历过这种事,心中惴惴,脸上神情表露出来,枚先生搂住她的肩膀,小声安慰道:“别怕,很简单,跟着我照做就好。”
果然很简单,太爷爷老到已经失去大部分身体机能,像一具僵尸,又像是以弹簧连接的木偶,颤颤微微地不住点头,喉咙里发出风一样的低吟,见到谁都没有神情变化。
枚先生与袁小姐三鞠躬,递上红包,放在太爷爷身前的茶几上,然后退到一边,拜寿就算结束,前后不过十几秒钟。
真正的聚会这才开始,家族成员只有一小半生活在农场,大多数人与枚先生一样,从外地特意赶回来,一为给老人拜寿,二为交流感情。
在家族中,枚先生仍是那个耀眼的人物,一刻也不得闲,还在排队的时候,就经常向其他人点头致意,拜寿之后,一回到外面的院子里,就被一群青年男女围住,说个不停,簇拥着他去见其他长辈。
自从相识以来,袁小姐第一次感受到冷落,但她心态很好,就当这是一次小别,很快,他还是回到她身边。
袁小姐向远处的枚先生挥挥手,表示自己要出去逛逛,枚先生微笑着点点头,马上收回目光,认真地与身边的一个女人交谈。
女人很年轻,袁小姐带着一点嫉妒之心走出大门,很快就恢复愉快的心情,如果说年轻的她有什么座右铭,那一定是:万事皆属身外之物,唯有心情属于自己,所以要自己照顾好自己。
在一座彼此沾亲带故的小镇里,外来者更显孤独,所以袁小姐刻意避开镇上唯一的主街道,专往较为僻静的地方行走,与其看人,不如看风景。
除了汪洋一般的发电板,小镇没什么特殊风景,只是处处与大都市不同,在袁小姐看来颇有几分趣味,比如这里的许多房屋直接使用发电板当建筑材料,重新涂上其它颜色,而且几乎没有标牌,外人很难分清哪里是住户,哪里是商铺。
袁小姐喜欢小镇的宁静与亲切,但是下定决心,如果必须选择的话,她宁可放弃枚先生,也要回自己的“家”,那个嘈杂而混乱的都市,人们突然热情,又突然冷漠,前一晚把酒言欢、抱头痛哭,第二天形同陌路,这才是她要的生活。
小路将她引到岸边,河不宽,看上去水却挺深,两边种植稀疏的乔木,树木中间杂草丛生,看来很少得到修剪,只有放置长椅的地方,周围被踩出一片片空地。
袁小姐信步闲逛,很快被河对边的一片景象所吸引,那是一片森林,树木高大笔直,奇怪的是,全是枯树,没有一片绿叶。
“这是什么?”
袁小姐自问,没有期望得到回答,结果却传来一个声音,告诉她:“这是创世林。”
袁小姐吓了一跳,循声看去,原来这里的长椅都是背靠背,一面临路,一面看河,就在几步以外,一名男子从椅背后露出头来打量她。
男子大概二十几岁,看上去有些瘦弱,一脸的书卷气,好像还没从学校毕业。
这不是袁小姐喜欢的类型,更不是她害怕的人物,于是微微扬起头,“好大的口气,创世林。”
男子站起身,果然瘦弱,手里居然拿着一本罕见的纸质书,袁小姐只在十岁之前见过,他说:“光业农场还在自动运行阶段,人类尚未移民翟王星的时候,为了增加氧气含量,机器抛洒大量植物种子,长出一大片森林,所以被称为创世林,因为它们比人类到得更早。”
“哦,那为什么又枯萎了呢?”
“因为氧气已经足够,再多就会有害,所以人类摧毁大部分创世林,有些被铲得一干二净,有些留下遗迹,对岸那片就是,论面积,算得上本行星上第二。”
“留着遗迹干嘛?当纪念吗?”
“不是。”男子绕过长椅,没有走得太近,“是没有必要铲除,缺少经济利益,这些树木材质不佳,铲平之后的土地暂时也没有用处。”
“你懂得真多,学什么的?”
“主修历史。”
“怪不得,那你一定很了解咱们这颗星球了?”
“呃……我主修的是地球历史,对现当代史了解不多。”
“哈,是因为翟王星只有三百年历史,不够你研究的吗?”
“经你提醒,好像还真是这个原因。”
两人都笑了,袁小姐走到长椅边,坐在一头,指指另一头,示意对方也坐下。
男子坐在另一头,显出几分拘谨,他的嘴能够侃侃而谈,身体却不那么灵活。
两人都没有现成的话题,十秒钟之后,有趣的偶遇变得不太舒服,袁小姐加倍想念枚先生,与他在一起,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。
“袁小姐第一次来农场吧?”男子终于问出一句。
“你认得我?”袁小姐有些诧异。
男子笑了笑,“咱们见过面,给太爷爷拜寿的时候,我排在你们后面一些,老千给咱们做过介绍。”
袁小姐完全想不起这一幕,“真是抱歉,当时人太多……”
“嗯,是够多的,陆续还有更多人去拜寿。”男子稍稍倾身,将书本转交左手,伸出右臂,“我叫陆林北,袁小姐你好。”
袁小姐轻轻碰了一下伸来的手掌,笑道:“你们家不是姓枚就是姓陆。”
“嗯,也有其它姓氏,但的确这两个姓最多。”
“你刚才叫他什么来着?”
“老千?对,我们都叫他老千,在这里,年纪越轻,称呼越老。”
“原来如此,你呢?他们叫你什么?”
“老北。”
袁小姐抿嘴笑了笑,长出一口气,仰头望向天空,打算再过几秒钟就找借口离开,突然间有所醒悟,扭头问道:“你也是星际孤儿?”
陆林北点点头,“跟袁小姐一样。”
“姓陆的都是吧?”
“在这个家族里,差不多吧。”
袁小姐心中多了几分亲切,“我还以为星际孤儿只会送到城里……农场也有孤儿院?”
“没有,我们在枚家出生,也在这里长大,兄弟姐妹之间没有差异,我在十五岁之后,才明白‘星际孤儿’的真正含义,而且发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。”
“羡慕你们,城里的孤儿院可没有这么和谐,离开的时候,甚至没人说一声‘再见’。”袁小姐稍稍挪近一些,“能向你打听点事情吗?”
“当然,只要是我知道的,我对地球时代了解更多一些。”
“我不问历史,嗯,也算历史吧,那个……枚先生,老千,经常带女孩子来农场吧?”
陆林北脸上浮现一丝狡黠的微笑,“不多,反正我没见过几次。”
“几次?就是有过喽?跟我说说吧,我只是好奇,不会泄漏出去,而且你放心,我与枚先生谁交过的朋友更多,还不一定呢。”
“前些年我一直住在学校,对农场的事情很少了解。”陆林北显然是个嘴严的人。
袁小姐反而来了兴致,她有一百种方法让男人开口道出全部秘密,用在陆林北身上,就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军,偶尔打猎,既是锻炼,也是娱乐。
可惜,没等她出招,这场“狩猎”就被打断。
“嘿,你们原来躲在这里!”枚先生的声音传来。
“老北,瞧不出你胆子挺大,敢抢老千的女朋友!”另一个声音说,那也是一名年轻男子,与陆林北年纪相仿,稍矮一些,同样瘦,但是一点不显弱,活力过盛,简简单单的走路也有几分上蹿下跳的意思,像个讨要食物的猴子。
袁小姐对“猴子”略有印象,却记不起名字,起身笑道:“这里藏龙卧虎,老千,你让我开了眼界,我在犹豫要不要跟你继续下去呢。”
枚先生假装失望地摊开手,“袁小姐真是好眼力,居然挑中我们农场的第一大才子。”
一对情侣打情骂俏,被提到的人坐在那里微笑。
走到近前,枚先生亲了袁小姐一下,贴在她耳边说:“我能跟老北说句话吗?”
“干嘛?求他退出竞争?”
枚先生又亲她一下,“我求他的事情可多了。”
袁小姐知道这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,大笑几声,迈步走开,“猴子”紧跟上来,讲一些没轻没重的笑话,好像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似的。
枚先生看着袁小姐走远,坐到椅子上,靠近陆北林,“一切都已谈妥,三叔同意,你能加入组织了。”
陆林北将手中的书放在身边,没有立刻回话,反而越显拘谨。
“你不愿意?”枚千重笑问。
“愿意,当然愿意。谢谢你。”
“我要的可不是一句谢谢,而且你应该知道,加入组织需要经历一次考验。”
“当然,我已经做好准备,随时能接受考验。”
枚千重没吱声。
“你是说现在?”陆林北惊讶地问。
枚千重将目光转向远处的袁小姐,凝视片刻,说:“那是第一等的人物,如果她是普通人,我想我会爱她一辈子,可惜,她是另一派的间谍。”
陆林北的惊讶变成惊恐。
“间谍的大门被魔法封闭,只有鲜血才能敲开。”枚千重英俊的脸上欠揍的神情更加明显,他居然在笑,好像即将要做的事情是几岁孩子常开的恶作剧,“这就是对你的考验。”
“你确定她是奸细?”
“问题不是我能不能确认,问题是你能否相信并服从我的命令,这是咱们这一行的基本要求。”枚千重加入一点劝慰的口吻,有耐心,也有不容置疑。
陆林北呆了一会,望了一眼远处的袁蜜语,她正被“猴子”逗得笑不可支。
他摇摇头,同样不容置疑。
枚千重也等一会,没再劝说,更没有强迫,拍拍陆林北的肩膀,说了一句“你呀”,然后举起另一只手臂,打了一个响指,像是在招呼远处的服务生。
“猴子”得到讯号,一把将还在欢笑的袁蜜语推到河里。
第三章星际孤儿
星际孤儿是个特殊的群体,由来已久。
地球当初毁灭得十分突然,只有极少数人类逃过一劫,散落在各大行星,全都忙于自救,无暇它顾,等到半个多世纪以后,才想起或许在遥远的外星上还有同类生存,于是开始着力重建星际交通系统。
星际交通花费巨大,很长时间内都没能恢复到鼎盛时期的水准,飞船很少,可携带的物品也不多,至于乘客,更是要千挑百选,只有最为必要的人物才能登上飞船,数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。
照此下去,星际交通系统早晚会再度崩溃,几大行星到时只能各行其是,独立发展,有人发出极为悲观的预测,以为人类会因此走上截然不同的进化道路,最后成为完全不同的物种。
与此同时,人类还面临另一个难题,地球毁灭产生的恐慌情绪一直持续,人类的生育意愿极低,人口迟迟得不到提升。
经过多轮协商之后,有人提出一个方案,希望同时解决两个问题。
星际孤儿出现了,他们是人工胚胎,由飞船送往别的星球,这样做有多重好处:子女与生物学上的父母几乎不会再见面,免去许多道德困境;人口流动,免去生殖隔离的威胁;给星际交通一个存在的必要理由,而且对飞船的要求不高,只需要小小的角落,就能运输数万枚胚胎。
数十年后,人类的恐慌情绪逐渐散去,生育率开始上升,星际交通也得到巨大发展,拥有更多的经济利益,甚至恢复一部分客运功能。
问题已不存在,但是星际孤儿却没有取消。
一方面,大批人类已经养成当“甩手父母”的习惯,生育就像交税,交过之后就与己无关,虽然这样的做法与心态极具争议,却是真实存在的社会习俗。
另一方面,各大行星发展不均,逐渐分出强弱,派送星际孤儿开始带有某种等级象征,实力强大的行星,送出的孤儿最多,接收则最少。
总之,这项制度成为各方回避的遗留问题。
对那些星际孤儿来说,问题没有那么复杂,他们与普通人一样,总要优先考虑身边的问题,比如做哪种工作、交什么朋友、在哪里玩乐……
当一名星际孤儿成尸体时,问题就更少了。
袁蜜语袁小姐沉入水底又漂浮上来,推她下水的“猴子”按规矩报警,等到警察出现,他镇定地讲述前因后果,将事件归咎于外来者的一时不慎,“她想看河里的鱼,结果没站稳,就在这里,我伸手,差一点,没抓住……”
陆林北没看到这一幕,他被枚千重打发走了。
“真是遗憾,如果你不相信家族的人,凭什么获得家族的信任呢?这是双方面的事情。你先回家吧,好好想想。或许以后还有机会,或许。”
枚千重语气并不严厉,可以说是和蔼,也可能是因为完全不在意,否则的话他就不会带来“猴子”,作为备用方案。
“猴子”名叫陆叶舟,同伴都叫他“叶子”,也是枚家收养的星际孤儿,从小就是枚千重的跟班,对他言听计从。
陆林北没说什么,拣起椅子上的书本,向镇里走去。
“袁小姐的水性可不怎么好。”陆叶舟做出一个姿势,好像在请陆林北观赏水中的景象。
陆林北加快脚步,半途中他遇到开车过来的警察,给他们指了一下方向,没说多余的话。
回到家里,陆林北扔掉书,整个人摔倒在床上,回想刚才的事情,发现自己从头错到尾。
他没通过“考验”,失去一次宝贵的机会。
他也没救下袁小姐,甚至没有做出尝试,眼睁睁看着她被推入河中,听到她的尖叫。
他更没弄清袁小姐到底是不是敌方间谍,茫无头绪,连边都摸不着。
思来想去,他甚至弄不明白自己最真实的想法:究竟是后悔失去了机会,还是后悔没能救人?这让他尤为气馁。
卧室很小,窗子朝西,这时正有阳光从外面悄无声息地透进来,像一个毫无感情的看客,盯着血淋淋的场面,仍嫌血腥味不够浓重。
靠墙的位置摆放一张双层床,陆林北住下铺,上铺另属他人,没错,他今年二十七岁,还没有独立房间。
床尾与墙壁之间立着一张瘦高的柜子,除此之外,房间再无余物,简洁得像是一间牢房。
外面传来开门的声响,只凭脚步声,陆林北猜出这是“妈妈”回来了。
妈妈是这幢房子的主人,也是一群孤儿的看护者,六十几岁,又高又壮,从来就没年轻过,也不见变老,抚养过许多孤儿,这是她的职业,也是喜好。
孤儿们长大之后就会离开,一些进农场当维护员,另一些去往异乡寻找机会,转折通常发生在孤儿二十三岁之前,中学或是大学毕业的时候。
陆林北是“赖”在这里最久的孤儿。
房子很大,共有十间卧室,每一间都很小,总是住满年龄不等的孩子,果然,没过多久,陆林北听到孩子们的吵闹声,他们在向妈妈要蛋糕,像一群唧唧喳喳的雏鸟。
太爷爷每年过寿,妈妈都会去帮忙,然后带回大量食物,主要是蛋糕,陆林北小时候吃过不少,如今早就没有兴趣。
卧室门被推开,陆林北的室友回来了,也是这幢房子的另一位大龄驻守者。
陆叶舟二十四岁,大学毕业一年,如果今年还不能加入组织,同样前途堪忧。
河边完成的“考验”算是一个保证,陆叶舟因此心情不错,嘴里轻哼小曲,鞋也不脱,轻松爬到上铺,重重地躺下。
两人都没说话,过了一会,陆叶舟从上铺探出头来,问道:“饿了没?”
“嗯。”
同寝多年,就算是仇人之间也会生出几分友情,何况陆叶舟是讨人喜欢的家伙,跟谁都合得来,愿意跑前跑后,鬼主意也多,在聚会上经常是活跃氛围的主力。
陆叶舟递下来一块蛋糕。
妈妈慈祥而又严厉,不允许任何孩子在卧室里吃喝,陆叶舟却总有办法躲过监视。
陆林北接过蛋糕,慢慢地吃。
陆叶舟依然保持探头的姿势,又沉默一会,说:“别以为我心里就能无动于衷,可这种事情总得有人来做,不是你,就是我。”
“你相信她是另一方的间谍?”
“我为什么非要计较这个问题呢?老千是头儿,一切由他说的算,也由他负责。就像军队,为什么打仗归政客,怎么打仗归将军,作为士兵只管开枪杀人就对了。咱们都是士兵,干嘛要自找麻烦,用没意义的追问困扰自己呢?”
陆林北默默地吃完一小块蛋糕,小心地将掉落在衣襟上的残渣也吃掉,以免事后被妈妈发现,然后他说:“许多小说里,神仙、菩萨经常招妖魔鬼怪当守门人。”
“嘿,你这不想得挺明白吗?成神先从做妖怪开始,咱们现在就是刚被收编的妖怪,什么脏活、苦活、累活都得做,等咱们修成正果,自然会有新人来做。”
“可能……是我太软弱了。恭喜你。”
“我?哦,你说组织的事。嗯,老千还没给我最后定论,但是应该差不多,很快我就会离开。妈妈可能听说了一些什么,刚才在厨房里让我将东西都收拾好。”陆叶舟有点控制不住心里的兴奋,将身子从床里又探出一些来,“九年啦,从十五岁开始接受训练,整整九年啊,要是不能做间谍,就全都浪费掉啦。”
对陆林北来说,不是九年,而是十二年。
“枚家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做间谍。”陆叶舟开始滔滔不绝,“调查员、组长、区域组长,然后是两条不同的路,当然,咱们不姓枚,所以当不了分析员,只能继续沿着调查员的路往前走,特派组长、分管组长,我听说曾经有人当上副司长。我的野心没那么大,区域组长就够了,能管三五个小组,每组三五人,也不少啦。”
“注意安全。”
“当然,我绝不会跟那个女人一样愚蠢,竟然敢打老千的主意,还敢混进农场,自寻死路。我永远也不冒这个险,我永远要做岸上的钓鱼者,绝不下水做诱饵……”
有人敲门,陆叶舟立刻闭嘴,在上铺躺好,然后大声说:“进来。”
枚千重推门进来,扫了一眼,微笑道:“这地方永远都是这个模样,小时候来玩,想找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。”
陆叶舟翻身跳到地上,笔直站好,像个新兵,“组长好。”
陆林北从床上坐起来。
“我还没收你呢,不准叫我组长。到外面去守着。”枚千重的和蔼态度是送给陆林北的,对陆叶舟,他从语气到神情都不客气,完全当对方是个奴隶。
“是。”陆叶舟也不在乎,反而越发严肃,迈着不成形的正步,走出房间,将房门轻轻关上。
枚千重走到窗边,站在没有阳光的一头,向外面张望,良久开口道:“一般来说,你会被永久性淘汰。可这毕竟是你,不做间谍,对你是个遗憾,对家族是个损失。所以我破个例,向你多透露一些解释。”
“谢谢。”
枚千重抬起手轻挥一下,即使只看后背,他也是个帅气的男子,身姿高而挺拔,陆林北隐约看出未来首领的模样。
“袁蜜语是东南崔家的间谍,这一点确凿无疑。她是崔家招募的外围间谍,唯一的任务就是引我入彀。唉,现在城里的形势很乱,经不得马虎大意。”
这就是枚千重的简短解释。
“非得杀人吗?我是说,根本没必要带她来农场。”
枚千重转过身,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,很快消失,用拿捏得恰到好处的严肃语气说:“我说我破例给你解释,可没说破例允许你提问。做间谍的规矩,你没有全忘掉吧?”
“抱歉,是我的错。我只是……我想我是过于软弱了。”
“嗯,可你有其它优点,足以弥补软弱的缺憾。收拾东西吧,明天出发,你要开始为家族效力了。记住,你仍然欠我一次考验。”
第四章小组
陆林北和陆叶舟迟迟没能加入家族的间谍组织,各有不同的原因。
农场的孩子从小接受同样的教育,在十五岁左右分道扬镳,一部分继续接受常规教育,另一部分——人数要少得多——被枚家挑中进入特殊学校,在正常课程之外,开始接受间谍培训,年年都有学生被淘汰,也有新人加入。
这些未来的间谍参加正常考试,要等到大学毕业之后,才能正式加入组织。
陆叶舟在大学期间犯过一次错误,居然向外人炫耀自己对间谍的了解,虽然他的了解大部分是错的,不会给组织造成实际伤害,可上头仍然据此认为他嘴不够严,能否做间谍,有待考察。
陆林北的情况更复杂一些,他很早就被选中,成为“枚家人”,接受基础的间谍培训,除了体能稍差,科科都是优秀。
很快,他注意到一个细节,与他们这些被“挑选”出来的学生不同,那些真正姓枚的孩子,无论愿意与否,都会入选。
大概十五岁的时候,他才终于醒悟“星际孤儿”的含义,虽然早就读过相关的文章,他却一直以为那是与己无关的词汇。
发现一直照顾自己的人居然不是生母,陆林北很是失落了一阵子,除此之外,倒也没有别的感想,周围像他这样的孩子不少,感受不到明显的歧视。
接受两年的基础培训之后,有一位间谍教师对他说:“你应该做分析员,真可惜,你不姓枚。”
间谍有两条发展道路,一条是做调查员,在第一线冲锋陷阵,招募外围间谍,收集尽可能多的材料,另一条是分析员,负责从大量数据中找出最具价值的信息。
两者之间没有明显界线,所有人都要从调查员做起,但是最终只有枚姓人有可能成为分析员,没办法,这个职位虽然不高,但是接触的敏感信息太多,只能由最受信任的人来担任。
按规矩,教师不应该向学生说这样的话,所以他再也没提起过,陆林北也没有追问,心中的波澜很快平复,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。
准备考大学的时候,他第一次表现出执拗的一面,不顾师长的建议,坚持报考历史系,主修地球历史,这是个少人问津的专业,有些前途无忧的青年,出于一时兴趣会来读四年,还有一些学生是因为成绩不佳,没有别的选择。
即便如此,陆林北仍可能被组织吸收,反正间谍总是需要一个身份,历史学者也不错。
但是在大三的时候,陆林北“发病”了。
严格来说,这算不上疾病,属于某种精神现象,会无缘无故地陷入悲观状态,没有抑郁症那么严重,通常无需治疗就能自行恢复,它有一个俗称,叫做“星孤症”。
星际孤儿出现这种症状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二十到四十,有人推测,这可能与胚胎时期的经历有关,漫长的星际旅行对这些小团细胞产生了某种神奇的作用。
相关的学术文章不少,却一直没有定论。
大部分“星孤症”在儿童时期显现,陆林北算是极晚,症状中等,不干扰生活,但是影响学业。
枚家打算放弃这棵苗子,表现就是再也没有定期的教师访问。
陆林北决定休学,一“休”就是五年,突然之间,枚家却向他敞开大门,热情地招手,老实说,这让他有点奇怪。
陆叶舟也被选中,枚千重告辞的时候,在门口顺便通知了他。
陆叶舟高兴极了,矜持地道了声谢,等枚千重一走,他在狭小的卧室里打了一个空翻,站稳之后马上奔到窗前,向外盯瞧一会,说:“老千肯定是当上区域组长了,咱们就是他要建立的新小组。老千是个厉害的人,从小就是,咱们都当他是头儿,比他年纪大的孩子也不例外。我猜他以后能当上副司长,甚至司长,咱们跟定他,也有机会升职……你怎么不说话?”
“小心。”陆林北指指自己的嘴。
“哈,我不会再犯多嘴的毛病,这不是跟你嘛,换成别人,哪怕是妈妈,我也……”陆叶舟做出将嘴封死的动作。
陆林北没说什么,他终于如愿成为间谍,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。
“你还在想那个女人?”陆叶舟过来问,外面的枚千重已经走远,“你这样的心态可没法工作,是比多嘴还大的毛病,你不会……又犯旧病吧?”
“我在想家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招募大量新人。”陆林北不打算讨论自己心里的其它想法。
“是啊。”陆叶舟坐在床边,发了一会呆,“妈妈这两天一直在重新布置房间,看样子那几个大学生假期不会回来了,那就是已经提前加入组织。不管怎样,这对咱们是件好事,要不是因为缺人,咱俩可就烂在这里了。一想到要去农场上班,我就……不是瞧不起他们,都是好人,只是太无趣了。”
“嗯。”陆林北似听非听。
“老北,你是咱们这一伙人当中第二厉害的人物,要不是那点小病,早就当上组长了。如今机会来了,你一定会出人头地,可别把我扔在后面,我跟定你了。”
先是枚千重,后是陆林北,几句话的工夫,陆叶舟已经“跟定”两个人。
同寝多年,陆林北听惯了类似的话,全不以为意,为了送走不该有的胡思乱想,他开始回忆受过的间谍培训,“记得三叔的话吗?”
“三叔是老师,说过的话太多了,哪一句?”
“他说间谍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,那些在学校里表现突出的人,真的进入实地,很可能连第一关都过不去。”
“记得记得,这是他每学期必然要重复的话之一,他还说:虽然如此,还是得努力学习做好准备,区别就是没做准备的人死得莫名其妙,做好准备的人死前会嘀咕一句‘原来我是这么死的’。”
回忆让两人大笑起来。
次日天还没亮,两人就收拾好行李,各是一只皮箱,等候枚千重的到来。
陆林北坐在床上,陆叶舟一直守在窗口,就为抢先发现车辆,“来了!”他喊道,转身拎起脚边的皮箱。
客厅很大,摆满大大小小的桌椅,留下几条曲折小径,初来者经常会被撞到。
其他孩子还没有起床,厨房里,妈妈正在忙碌地准备早餐。
妈妈对已经成年的孩子向来比较冷淡,没有出来送行,陆林北大声道:“妈妈,我们走了。”
“哦。”厨房里传来敷衍的一声。
陆叶舟也喊一声,收获同样的反应,一直急于离开农场的他,这时突然动了感情,放下皮箱,跑进厨房。
“混小子,多大了还这么淘气,去去去,别弄脏我的厨房。”
陆叶舟笑着走出来,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一摞薄饼,“一个拥抱,换来一顿早餐。”
枚千重坐在车里,探臂出窗,向两人招手,“要走一天,准备好。”
轿车是半自动驾驶,在非划定区仍需要司机辅助操控,枚千重单手开车,很自然地从陆叶舟手里接过一张薄饼,咬了一口了,赞道:“还是妈妈的手艺,好吃,配她做的咸菜,就更好了。”
枚千重是正常出生的农场孩子,从小与孤儿们交往,不分彼此,也习惯叫“妈妈”。
“我去要点。”陆叶舟做势要推车门。
枚千重没理他,继续开车,陆叶舟只好又缩回手,对薄饼赞不绝口,陆林北没吃,他对这辆车有不好的感觉,似乎还能嗅到袁小姐的气味。
离开农场不久,枚千重在路边换车,速度极快,而且事先没有任何提醒,将车停在路边,说了一句“走”,开门下车,大步走向前面停着的另一辆车。
陆林北抓起皮箱下车,陆叶舟愣了一下才跟上。
很快,车辆驶入划定区域,能够自动驾驶,枚千重转动座椅,与后排的两人面对面,回忆小时候的往事,一路说说笑笑,熟练地找出车上的食物,有酒,有零食。
半途中,他们再次换车,过程比较惊险,因为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,开得飞快。
上车之后,枚千重说:“农场出来的人,算是半公开间谍,怎么隐藏可能都没用,但这是习惯,要好好保持。”
陆叶舟一直都在用崇拜的目光观看枚千重,立刻点头表示赞同,很想说些什么,可对方已经扭头看向窗外。
来时七日路程,回城只需一天,他们驶过一片规划整齐的新城区,入夜不久进入老城,枚千重自己操控车辆,兜了几个圈子,停在一幢旧楼前的街道上。
楼高二三十层,与周围建筑相比,算是比较矮的。
电梯破烂得让人不放心,他们要去三楼,干脆走楼梯。
标准的小两居室,就是两名新人的住处。
虽说是组织安排的地方,枚千重仍按流程仔细检查一遍,然后让两人坐下,自己站在对面,神情第一次变得严肃,“483,记住这个数字。”
“483。”陆叶舟马上说。
陆林北跟着重复一遍。
“483组,我是组长,你们是组员。这个数字记在心里,今后不要说出来,对谁都不要说,哪怕是组织里的人。”
两人点头。
“我是你们唯一的组长,也是唯一的上司,如果有一天,突然有人找上门,自称是更高的上司,哪怕这个人来自农场,是你们认识的人,你们要怎么做?”
陆叶舟抬手做个抹脖子的动作。
陆林北点头表示赞同。
枚千重笑了一下,“先说这些,你们休息吧,我会再来,给你们布置任务。”
枚千重走了。
陆叶舟四处巡查,在小小的厨房里发现食物,欢呼起来。
陆林北走到窗前,看到来时乘坐的车辆还在,枚千重却没再出现。
他的目光很快被街对面的场景吸引,半天无法移开。
陆叶舟走出来,疑惑地问:“你看到什么了?”
陆林北伸手一指,陆叶舟看了一会,“一间小理发店而已。”
“遇害的星球继承人,那就是他的理发店,我在新闻里看到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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